武侠印记：戈革《金书人物印谱》的艺术鉴赏

07-16

戈革（1922-2007）是我国著名的科学史家、翻译家，特别是在物理学史方面，他是国际公认的玻尔研究专家。为表彰其独立翻译十二卷本《尼耳斯·玻尔集》，丹麦授予戈革先生“丹麦国旗骑士勋章”。戈革先生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修为，爱好治印篆刻。他还爱读金庸武侠小说，出版评作《挑灯看剑话金庸》，并将读书治印爱好合一——为书中人物刻印，多达1500余方，集合成《金书人物印谱》。遗憾的是，此书未能顺利出版。本文作者有幸得到一份印谱，摘录品析部分印作，以作分享。

撰文 | 熊伟

科学史家戈革先生酷爱治印又喜欢读武侠小说，为金庸的小说人物刻印，成就《金书人物印谱》(以下简称《印谱》)，收印约1578方。可惜《印谱》未能像预期那样顺利出版。

治印是小众艺术，不过确是极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如果用计算机的语言，印的构成也可分为硬软两个部分。硬件的部分是指印的物理材料 (石，玉，金，银，木等等，一般都是石头) ，印面大小和行状；软件方面则涵盖印文 (朱白) 线条，边栏格界和留白 (朱文) 留红 (白文)。印所追求的效果是创造美感，而一如治印的姊妹中国画和书法，这种美感是扎根于中国文化的。所以，一组组适用于中国书画的词组也适合于治印，例如：

疏/密，虚/实，巧/拙，正/奇，繁/简，离/合，增/损，向/背，起/伏，偃/仰，方/圆，粗/细 (肥/瘦，重/轻)，斜/直，迎/送，首/尾，宜/忌，侵/让(穿插/避让)，动/静 (曲线给人动的感觉，挺直的线条则有稳定之感)，纵/横，红/白 (白文留红或红文留白，对应于国画的留白) 等等。同样，变化，呼应，盘错,对比等等书画原则也应用于治印。

所以，要想成就好的篆刻作品，就要有很好的中国文化修为。虽然主业是科学，但戈先生在中国文化的修养上可真是称得上是出类拔萃的。

这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看：

1. 戈先生文章写得好。例如自己文章写得好，有“香江第一健笔”的林行止就激赏戈先生文字。文章好的必要条件之一就是文化修养好。

2. 写旧体诗词也是戈先生的长项。戈先生曾经加入词人张伯驹先生主持的词社，和一群名宿唱和。张伯驹很欣赏戈先生的作品，还和夫人潘素合作，为戈绘“寒菊图”。该图还有许多津京名家的题词。题咏者中有黄君坦、夏承焘等诸前辈。另外，王世襄先生的题诗写在一张更大的纸上，不好裱入长卷，戈先生把它单独裱成一张“镜片”。安徽岳西有『啸云楼主』刘梦芙先生作《『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戈也是榜上有名, 定为：“掌管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地会星神算子蒋敬。”

3. 年轻时和学业顶尖的文科学人为友，戈先生与周汝昌，乔佖过从甚密，号称“三料”。周汝昌为红学家，乔佖乃外文教授，钱钟书先生的高足。

4. 对中国字情独有钟，也戈先生研究文字演变的源流。

5. 戈先生画国画，也写篆书。

6. 搜集和学习历代印谱，在高峰时戈先生集有近200种印谱。

7. 喜欢收藏古玉等文物，戈先生对中华文明有很好的理解。

8. 对治印有热情，戈先生说从中得到乐趣。

9. 戈先生治印是自学成才，推崇的是名家赵之谦（1829-1884），吴昌硕 (1844-1927) 和陈师曾 (1876-1923)，甚至对齐白石都有些看不起。他有诗云：

“论印惟推吴赵陈（谓缶庐、悲厂、师曾也），解从象外见精神。平生不喜“冲刀法”，常指偏师笑木人。（齐白石一号“木人”）”

10. 戈先生认为，古今艺术大家必须特立独行，有个性方为大师。所以，戈先生认为要想在治印上有成就，必须从作人开始。“特立独行，有个性”来喻戈先生，当不为过！

以上说明了戈先生的人文修养，再稍为陈述戈先生治印的实践和成就 (详见文后参考文献，特别是梦隐的“戈革先生治印琐话”)。

戈先生治印四十余年，作品数量极大，以万记。长篇的作品就有为于光远随笔集《碎思录》书稿配印百余方。可惜，也只有《碎思录》书稿配印得以出版。《红楼梦人物印谱》，约500印；《金书人物印谱》，有印约1578枚。《红楼梦人物印谱》的印章都送给了天津词人孙正刚。七十年代大地震时，孙先生所住楼房大震。本已跑到楼外的孙先生，忽然又不要命地往楼上跑。再又跑下来时，楼就塌了。孙先生所收藏的文物典籍皆化为尘土，唯一抢出那一包印章，一时传为佳话。(戈先生有金缕曲一首以记其事，该词收在《半甲园丛稿》中。) 可惜孙先生早已作古，他舍命救出的印章也就不知所终。金庸大侠对戈先生承诺《金书人物印谱》书成之后由金出资出版发表。可惜，《金谱》完功后，一诺千金的金大侠却没有履行诺言, 而《金书人物印谱》的印石则流落台湾。

有多位文化名家称赞戈先生的治印，例如张伯驹，顾随，钱钟书，金庸, 孙正刚和于光远。周汝昌曾经在自己的红学书《红楼夺目红》中使用戈先生的印，再版时却删去。当然这是基于人际关系，并不是印作本身的问题。

诗人、文学家顾随乃戈先生的前辈。他得到戈先生赠印后，赞誉戈的刀法，说戈治的印“厚重沉实”、“胎息汉玺”。印界有“印宗秦汉”的说法，所以“胎息汉玺”是很高的赞誉。

笔者有幸得戈先生惠赐一套《印谱》，不可独贪，现从《印谱》中挑出一些来分享。

1.中式审美追求变化。戈先生治印也是如此。

下面十一方印中都有鬼字（释文分别为：丧门鬼，俏鬼，吊死鬼，大头鬼，崔命鬼，无常鬼，长髯鬼，煞神鬼，笑脸鬼，讨债鬼，鬼门龙王），但鬼字并不雷同。俏鬼妩媚，长髯鬼也有长髯飘飘的感觉。鬼门龙王在边界上做文章，敲去外围却不碍印文。

下面十一方印中都有星字（释文分别为：流星赶月，流星赶月，严三星，七星手，巴朗星，尼摩星，摘星子，星宿老怪，苏星河，波罗星，哲罗星，阮星竹）。同理，戈先生也让这些星有所不同。星宿老怪还用了残边的方式来表达“怪味”。

下面十一方印中都含温字（释文分别为：温仁厚，温有方，温有道，温南扬，温正，温方悟，温方施，温方山，温方义，温方达，温仪，温青青，赤老温），戈先生对温的处理也有变化。

对同一字变化表达方式，在《印谱》中还有其他许多例子（参见下面戈先生对鹿，马, 竹, 燕和凤的处理）。

2.戈先生博学，但无呆气，还有幽默感，也体现在其治印中。

哈大霸一印很小。哈大霸是《天龙八部》中的人物，铁鳌岛岛主，一条铁塔般的大汉。戈先生在排好版的印谱中对哈大霸的人名印加了一条注释：“此巨人也，而偏为刻一甚小之印。昔清人卢雅雨身甚矮小，人赠梁山绰号[摸着天]。”

倪不大和倪不小是《飞狐外传》中贵州'双子门'的掌门人。戈先生干脆让这一对双胞胎共享一印。这印还用了朱白文同在的手法。

对《书剑恩仇录》中的“千臂如来”赵半山，戈先生就真的把山只刻了一半！

“枯荣大师”则用朱白并存来表征，也见匠心和幽默。“黑白子”也是朱白并存，用白文表白，朱文表黑。“空心菜”用朱线勾出白色空心，不好用篆，就以行书入印。戈先生曾经告诉我“行书入印不易”，因为少了篆体的拓扑灵活性（可以横竖间的互变，参见下面“潇湘子”中的“子”的篆法）。这方行书印印文却也错落有致，让人心领神会。

3. 戈先生的印属于文人印，学识丰富，神气足，审美品味高，胜场在于对印文的结构安排。

例如“胡青牛”一印中胡的古月用金文的上下结构，而“潇湘子”中的“子”下半部多了拐弯，而不是直下，例如在“老头子”印中之“子”的篆法，以避免左下部太多留红，也和“潇湘”二字的篆法呼应。“骆冰”的冰采用异体“仌”，与骆形成疏密对比却又不失平衡和谐。骆冰是《书剑恩仇录》中的女侠，故印文细而不弱，柔中有刚。“谢烟客”，“天乙”，“老头子”都结构生动，和谐耐看。

4.正如顾随所说，戈的风格是“厚重沉实”。但是戈先生也能就人物性格，刻出柔美的印章。

例如为西施（出现在《越女剑》中）所刻的“西施”和“夷光”两印就线条纤细妩媚，婀娜多姿。戈先生还给陈圆圆（出现在《鹿鼎记》中）治了一枚圆印。《笑傲江湖》中的仪琳，天真无邪，纯洁善良，戈先生也给仪琳治了一方圆印。在排好版的印谱中，戈先生为仪琳人名印加了一条注释：“全部金书中此人最得圆风之旨。”同书中的任盈盈也得圆印，不过她性格有乖戾狠辣的一面，所以她的印文线条要粗许多。

5.很喜欢戈先生的象形处理，生动活泼。

例如鹿 (释文分别为：鹿鼎记，鹿鼎公印，鹿杖客，鹿清笃。鹿的处理有变化）；

马（释文分别为：马行空,千里独行侠马真, 马齐, 马公子, 骆驼。马各异）；

竹（释文分别为：程青竹，竹剑，虚竹。竹不雷同）；

燕（释文分别为：玉燕，任飞燕，柳燕，邵燕，耶律燕。燕形态不同）；

凤（释文分别为：凤天南，小凤。大凤小凤有区别）；

聂钺的钺直接刻成兵器，

木岛主耐人寻味。

6. 戈先生疾恶如仇，《印谱》中正角主角会赐予大印，猥琐小人则委以小印。

《笑傲江湖》中的劳德诺一叛华山、再叛嵩山、偷盗紫霞秘籍、还伙同林平之杀死岳灵珊。在排好版的印谱中戈先生对劳德诺的人名印加了一条注释：“以上自丁勉起皆[嵩山派]，诸人皆凶顽残忍，大似黑道杀手，无一毫侠义气质也。劳德诺且被派打入[华山派]长期卧底，与《鹿鼎记》中之风际中可称同道。”劳风二人都得很小的印。《笑傲江湖》中的英雄令狐冲就得大印。（释文分别为：劳德诺, 风际中, 令狐冲）

以上只是1578余方印中的少许。因为《印谱》收印众多，各印处理不同，很可以从许多方面来欣赏，会满足不同趣味的爱印者。在评论戈先生诗词时，刘梦芙先生感叹说：“可惜识者不多！”这个感叹也可用于戈先生的治印。现在，戈先生的印作还只能算是“名人印作”（戈先生在许多领域都有很高的成就，还得封丹麦骑士，说他是名人当不为过。）戈先生要成为“印作名人”还有待更多治印爱好者的发现认识。如果《印谱》能够面世，则无疑会加快这一进程。

参考文献

[1] 戈革.2006.半甲园丛稿.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

[2] 刘梦芙.2002.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潮州诗词（第八期）.潮州：潮州市政协编印.

[3] 于光远著.戈革篆刻.1993.碎思录.香港：经济导报社.

[4] 周汝昌.2003.红楼夺目红.北京：作家出版社.

[5] 刘青松.2020.戈革、周汝昌交游考略.科学文化评论（17 卷3 期）

[6] 顾随.2010.顾随致周汝昌书.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7] 梦隐.2022.戈革先生治印琐话.科学文化评论（19 卷6 期）.

[8] 熊伟.2008.古道西风忆戈革.科学文化评论（5 卷3 期）.

[9] 熊伟.2022.一年一千五百印，功败垂成谁酬勤.科学文化评论（19 卷6 期）.

致谢

感谢程宏先生提供由戈先生排版的《印谱》剪贴扫描本。也感谢学长刘钝教授和学弟王树军先生对本文改善提供批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