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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笔下的茶文化:《喝茶》

06-15

周作人笔下的茶文化:《喝茶》

周作人(1885—1967),原名周櫆寿,字启明,起孟,号知堂。浙江绍兴人,鲁迅之弟,中国现代散文家、学者。

周作人的散文在现代文学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有着不逊于其兄的文学成就。其散文有着深深的传统印记,并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以“生活的艺术”为中心的悠游闲适、平和冲淡的文风。

《喝茶》创作于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发表于《语丝》第七期,后收入《雨天的书》。这篇散文由徐志摩讲“吃茶”引发,讲日本茶道、英国下午茶、中国茶经,然后简括地解释了茶道得意思,谈品茶的意境,茶食茶点,全文仅一千余字,却纵横古今中外,通融民俗色彩。材料众多,知识丰富,描述生动,使平面的文字变成了一幕幕生动的场景不断闪现,叫人目接不暇。似淡实浓,精华内蕴,读来令人回味不止。

前回徐志摩先生在北平中学讲“吃茶”,——并不是胡适之先生所说的“吃讲茶”,——我没工夫去听,又可惜没有见到他精心结构的讲稿,但我推想他是在讲日本的“茶道”,英文译作“Teaism",而且一定说得很好,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在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关于这一件事,徐先生一定已有透彻巧妙的解说,不必再来多嘴,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平常的喝茶罢了。

喝茶以绿茶为正宗,红茶已没有什么意味,何况又加糖与牛奶。葛辛(GeorgeGissing)的《草堂随笔》确是很有趣味的书,但冬之卷里说及饮茶以为英国家庭里下午的红茶与黄油面包是一日中最大的乐事,之那饮茶以历千百年,未必能领略此种乐趣与实益的万分之一,则我素不以为然,红茶带“土斯”未始不可吃,但这只是当饭,在肚饥时食之而已;我的所谓喝茶,确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中国古昔曾吃过煎茶及抹茶,现在所用的都是泡茶,冈仓觉三在《茶之书》里很巧妙地称之曰“自然主义的茶”,所以我们所重的即在这自然之妙味,中国人上茶馆去,左一碗右一碗的喝了半天,好像是从沙漠里回来的样子,颇合于我喝茶意思(听说闽粤有所谓吃功夫茶者自然也有道理)只可惜近来太是洋场化,失了本意,其结果成了饭馆之流,之在乡村还保存一点古风,唯是屋宇器具简陋万分,或者但可称为颇有喝茶之意,而未可许为已得喝茶之道也。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得半日之闲,可抵上十年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各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亦断不可少,中国喝茶时多吃瓜子,我觉得不很适宜,喝茶时所吃的东西应当是清淡的“茶食”,中国的“茶食”却变了“满汉饽饽”,其性质与“阿阿兜”相差无几;不是喝茶时所吃的东西了。日本的点心虽是豆米的成品,但那优雅的型色,相素的味道,很合于茶食的资格,如各色“羊羹”(据上田恭辅氏考据,说是处于中国唐时的羊肝饼),尤有特殊的风味。江南的茶馆中有一种“干丝”用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热,上浇麻油,出以供客,其利益为“堂倌”所独有。豆腐干中本有一种“茶干”,今变而为丝,亦颇与茶相宜。在南京时常食此品,据云有某寺方丈所制为最,虽也曾尝试,却已忘记,所记得乃只是下关的江天阁而已。学生们的习惯,平常“干丝”既出,大抵不即食,等到麻油再加,开水重换之后,始行举箸,最为合式,因为一到即罄,次碗继至,不遑应酬,否则麻油三浇,旋即撤去,怒形于色,未免使客不欢而散,茶意都消了。

吾乡昌安门外有一处地方名三脚桥(实在并无三脚,乃是三出,因以一桥而跨三汊的河上也),其地有豆腐店曰周德和者,制茶干最有名。寻常的豆腐干方约寸半,厚三分,值钱二文,周德和的价值相同,小而且薄,才及一半,黝黑坚实,如紫檀片。我家距三脚桥有步行两小时的路程,故殊不易得,但能吃到油炸者而已。每天有人挑担设炉镬,沿街叫卖,其词曰:“辣酱辣,麻油炸,红酱搽,辣酱拓:周德和格五香油炸豆腐干。”

其制法如上所述,以竹丝插其末端,每枚三文。豆腐干大小如周德和,而甚柔软,大约系常品。唯经过这样烹调,虽然不是茶食之一,却也不失为一种好豆食。豆腐的确也是极好的佳妙的食品,可以有种种的变化,唯在西洋不会被领解,正如茶一般。

日本用茶淘饭,名曰“茶渍”,以腌菜及“泽庵”(即福建的黄土萝卜,日本泽庵法师始传此法,盖从中国传去)等为佐,很有清淡而甘香的风味。中国人未尝不这样吃,唯其原因,非由穷困即为节省,殆少有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者,此所以为可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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