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是法国作家司汤达创作的长篇小说。作者描绘了“少年野心家”于连遭遇的两个“极端”世界。“红与黑”这种极端的色彩反差,往往被用来形容事物的矛盾与统一。
在美景如云、随处惊艳的横断山,也有两处称得上“绝对反差”的地理奇观。一个是道孚县的“墨石公园”,另一处是新龙县近年才被发现的新龙红山“阿色丹霞”。
这一“红”一“黑”,构成了横断山两抹最特别的色彩。它们与雪山海子那些典型的甘孜美景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堪称美景堆里的奇珍异宝。
本文刊发于《中国国家地理》
2022年“甘孜州特刊”
▲《中国国家地理》甘孜州专刊,本文标题页。本图片是新龙阿色丹霞的标志性景观“情人石”。摄影/米宏伟
第1篇
阿色丹霞的“红”
01
“隐”在高原的一抹红
从甘孜州新龙县城到阿色丹霞所在的银多乡,大约需要3小时车程,车窗外的风景,也从潇潇微雨变成满天飞雪,显然是因为海拔在不断攀升。
这片丹霞因之得名的阿色一村,海拔约有4700米,相当于“世界屋脊的屋脊”西藏阿里的海拔高度。
绕过一个山嘴,天气奇迹般转晴了,一大片红色山石在云雾间浮现出来,白雪简约了大地的颜色,让高耸的阿色丹霞显得更加纯粹、明艳,彻底将“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色彩凸显出来。
真是一场及时雪。
▲雪野中的红山最有韵味,白雪简约了大地,反而让丹霞更纯粹、明艳。摄影/杨建
何谓“丹霞”?这个词源出于三国魏曹丕《芙蓉池作诗》,诗曰“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形容的是天上的彩霞。
1928年,中国地质学家冯景兰注意到粤北五岭余脉丹霞山,拥有色卡级的红色砂砾岩层,便将它命名为“丹霞层”,这个“丹”字描绘的则是当地岩层因富含高价铁,而呈现的红彤彤的颜色。
1977年,“丹霞地貌”正式成为一个地貌学术语,且由中国人命名,算得上是我国地质学家对国际地貌学的特殊贡献吧。不过,要想跻身中国丹霞景观的名录,仅仅靠“颜值”还不够,这类地貌必须呈现“陡崖赤壁”的形态,而流水的侵蚀、重力的崩塌是形成这种地貌的主要成因。
▲情人石。摄影/米宏伟
我国丹霞地貌以中国南方湿润区、西北干旱区、西南环四川盆地为主要分布地。四川是我国三大丹霞地貌分布区之一,但四川的丹霞地貌主要分布于盆地的西南缘川黔渝交界处,类型上主要为一种“见崖不见峰”的“隐藏型”丹霞,又因普遍发育环形绝壁,又称之为“环崖丹霞”。
新龙红山发现之前,在川西高原从未有丹霞地貌被发现的记录,所以当新龙县阿色丹霞被发现之后,曾引起许多学者的关注和研究兴趣,它多少有点颠覆我们对丹霞分布的传统认知。
▲阿色丹霞在群山中,显得尤其突出和醒目。摄影/杨建
02
身经百“变”,特立独“型”
丹霞地貌是一种“有陡崖的红层地貌”。物质组成、地质构造、外动力地质作用(流水侵蚀、重力崩塌等)往往被视为形成丹霞地貌最重要的三要素。
构成阿色丹霞的是红色岩石,大约形成于6500万年-2300万前的新生代古近纪。在那个时期,横断山已经摆脱海洋侵袭,隆升为陆地,印度板块正从南方一路北漂而来与欧亚板块发生碰撞,并导致整个高原发生剧烈的抬升。
新生代早期阿色地区则处于河湖纵横的一个山间盆地,在盆地内沉积了一套以砾岩和砂砾岩为主的巨厚红层,它们就是形成阿色丹霞的主要成景岩石。
这套岩石较为粗粝,固结程度较差,抗风化能力相对较弱,因而阿色丹霞很难见到陡峭的山崖、连绵的绝壁长墙,这与广东丹霞山“顶平、身陡、麓缓”的“丹霞标准像”截然不同。
▲形成阿色丹霞的砂砾岩岩层微微有些倾斜。摄影/米宏伟
我们可以想象,大块头的水平岩层断裂后,更容易形成绝壁长崖,而阿色地区受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岩层普遍发生倾斜和舒缓褶曲,最终发育的样貌就成了线状山脉、堡状丘山、叠板岩墙、单斜群峰、孤山独峰……
假如化作飞鸟,凌空俯瞰,就会发现它呈现出“顶尖、身斜”“非典型”的丹霞特征。在多达800余处中国丹霞景观中,独树一帜。
另一方面,阿色丹霞与四川盆地边缘那些由“肤质细腻”的红色砂岩、泥岩形成的丹霞地貌也有差异。当我走近观察,发现有一些活泼的小型、微型“雕塑”呈现眼前,有柱状石峰、孤立石柱、笋状石芽,更有的似盘羊、野兔、小鸟,因为有这种大大小小的造型石随意点缀,给这片红色世界平添了许多趣味。
▲呈现出“顶尖、身斜”“非典型”的丹霞特征。摄影/米宏伟
假如非要给阿色丹霞找个兄弟,它在形态上似乎更接近西北干旱地区的丹霞景观。比如,一种独特的丹霞形态——砂岩窗棂宫殿构造,就是我国西北旱区特有的,它的立面酷似窗棂,整体结构如宫殿,因而得名。
▲阿色丹霞的窗棂构造。摄影/米宏伟
再比如,有些崖壁上分布着盐风化形成的各种孔穴,大如佛龛,小如蜂巢,这也是在西北干旱区丹霞绝壁上常见的微地貌……然而,西北干旱区的丹霞地貌,身处一片干得冒烟的荒漠、劣地。而阿色丹霞却置身气候湿润、植被丰茂的优山美地当中,每逢夏日,森林灌木的青翠、河溪海子的灵动,与硬朗的红色丹霞山石相映成趣。
▲阿色丹霞的置身气候湿润、植被丰茂的环境。摄影/米宏伟
很多学者注意到阿色丹霞的独特面貌,2016年5月,中山大学彭华教授来此考察后,曾经给予阿色丹霞极高评价,称这里是“国内顶级的高寒型丹霞地貌资源,同时具备冲击世界级品牌的潜质”。
成都理工大学殷继成教授在2017年也到现场考察,提出阿色丹霞可能是“中国丹霞地貌新类型”。
阿色丹霞从它现身的一刻起,便不停和“惊喜”两个字结缘。
▲被古冰川改造过的阿色丹霞,突出的锥状峰为冰川作用形成冰原山石。摄影/米宏伟
03
谁家沧海桑田?谁的鬼斧神工?
丹霞景观在中国不算稀罕,不过高原丹霞却不多见,像阿色丹霞海拔如此之高的,更是凤毛麟角。
此时,我们脚下的道路,即行走在由第四纪冰川侵蚀出的U形宽缓河谷,冰河早已烟消云散,只有大地被它塑造出的形态留在我们眼中。
行至一处山石下,同行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副社长才华烨忽然指着前方问我:“那个是不是古冰斗?”我抬头一看,前方山体上部露出一个三面岩壁环抱,一面向外开口的圈椅状地形,果然就是。
▲阿色丹霞有明显冰川改造过的遗迹。摄影/米宏伟
古冰斗的“斗”,在冰河时代堪称“冰川之母”,作为储存冰雪的粒雪盆,冰川冰在这里积聚后,再向外溢出而成山谷冰川。地球变暖,冰川消退,冰去“斗”空,我们这才能看到它今天的形状。
你可以在青藏高原上找到大量古冰斗,并用它来判断古冰川分布的海拔高度与期次。有时“斗”内积水,还会形成玲珑巧致、色若翡翠的“冰斗湖”,令人赏心悦目。
冰斗常见,然而形成于丹霞地貌中的赤色冰斗,我却是第一次见到,它的现身着实让我有些意外。因此前未见这类地质形态的报道,我们戏称其为“第一丹霞古冰斗”。
▲阿色丹霞中的古冰斗。摄影/姜曦
冰斗的出现,让我回忆起进沟路上看到的一处冰川磨光面——冰川直接作用于山石的遗迹,此刻想来,这种磨光面在这一区域随处可见,还有那些锥状、金字塔状丹霞山峰,如刀锋般的山脊,不就是冰川作用形成的典型的角峰、刃脊吗?
接着,一种更为奇特的冰川遗迹——“冰原石山”也露出了尊容,这类形态的石峰,分布在山体中上部,山峰尖峭,形态如锥,下方被窄槽状的冰蚀痕迹围绕,起初以为是普通的丹霞石柱,差点错身而过。
这种冰原山石,是一种顶峰露出冰面的孤山,意味着山石本身没有被冰川染指,它本来常见于“大冰被”式的大陆冰川上,如今竟在山岳冰川作用区的新龙阿色丹霞见到,实属意外,这也为阿色丹霞的古地貌增加一丝神秘色彩。
▲阿色丹霞中的冰原山石,一种奇特的冰川遗迹。摄影/米宏伟
“高原丹霞”四个字,显然有着更多可以深耕的余地:新龙的这片红山整体海拔多在4200~5100米之间,分布区内超过5000米的山峰就有十余座,眼前所见,不禁让我思考——它的丹霞地貌特征,究竟是谁的鬼斧神工?
彭华教授与殷继成教授在寻找阿色丹霞和其他丹霞的差异时,似乎都忽略了一点——由于海拔高,塑造阿色丹霞的推手,不仅只有流水、重力这些常见的外力作用,或许还有冰川的一份贡献,且极有可能是形成的主因。
▲阿色丹霞,千年一吻。摄影/杨建
随着对新龙红山科学考察、研究的不断深入,未来真的可能因此出现一种新的丹霞地貌类型,我们姑且先称之为“冰蚀型高寒丹霞地貌”。
隆升、夷平、沉积、断裂、流水切割、冰川侵蚀……阿色丹霞是岁月演化的幸运者,特殊的红色岩层,复杂的地质构造,流水和冰川持之以恒的侵蚀,“雕刻”出这片高原丹霞景观。
▲阿色丹霞中的冰川漂砾。摄影/米宏伟
第2篇
墨石公园的“黑”
01
被“神秘黑石”刷屏
在横断山,岩石和光阴的故事,同样也会在其他地方发生,比如道孚县八美镇的墨石公园。
与仍然被“养在深闺”的新龙阿色丹霞不同,墨石公园的黑石头,几乎一夜之间火遍网络,红得发紫。
有人看过之后,说这里美得像异星表面,有人惊叹于那一丛丛从大地冒出的墨黑的石芽,称其为“中国地质百慕大”。
“墨石公园”是景区的名字,从地貌角度说,这里其实叫“八美石林”,而更地理的称谓,其实还有很多:假如强调它的地质构造成因,它是“构造石林”;如果注重其变质作用属性,它就是“变质岩石林";若从构成石林的岩石类型来看,它则是“糜棱岩石林”……术语百变,对于游客或许显得生涩难懂,而这恰恰最能体现墨石公园的价值和与众不同。
▲重峦叠“墨”,万塔汇聚,道孚墨石公园。摄影/唐勇(引自《中国国家地理》)
墨石公园的石林,分布在雅砻江支流庆大河的东侧坡地上,川藏公路从旁经过。离开公路,沿一条小路行几百米,就是观景台。
眺望石林恰如墨染,一条灵动的飘带穿沟渡岭,蜿蜒于碧草野花之间。沿新修的步道,缓慢步入其中,才能真正感受到石林如同一片异世界。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有人去过墨石公园后,在网上发言,墨石公园根本不是黑色的,摄影师PS修图,差评。而跟帖的人则反驳说,我觉得很黑啊,视觉一流。也有人说它灰、说它绿,就此陷入一种魔幻感的争论中。
▲眺望石林恰如墨染,一条灵动的飘带穿沟渡岭。摄影/李忠东
其实,这并不是视觉偏差,八美石林本身即有“变色龙”的本领,它在环境差异下,呈现的颜色略为不同:春季和冬季灰中带蓝,夏天湿润季节时,石林则苍黑带绿。
颜色是岩石学中一个简单而直接的表观,石头的基础色会受到岩石形成时环境的影响,八美糜棱岩成岩时,它的基础色彩就是墨绿。
然而由于这片石林的石体中富含钙盐,钙盐中的结晶水容易受到湿度影响而“变装”,所以八美石林又是一种“变色石林”。当地的藏民甚至传说,土石林是由五位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卫士化身而成。
▲八美糜棱岩成岩时,它的基础色彩就是墨绿。摄影/李忠东
墨石公园石林的造型也是亮点,以形状可以分为不同类型:尖棱状、城墙状、柱状、槽状、金字塔状、刀刃状、钟状……
在游客眼中,或只归结为一句“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过在地质学家眼中,不同形态则意味着石林的不同发育阶段:初级阶段多成沟槽状;成熟期的石林显得高大威猛,演变成柱状或金字塔状;到了衰亡期,又多成尖棱状。
走在八美石林中,你常可以看到穿着奇异服装的年轻人,在石林中拍摄视频或照片。在它们的镜头里,石林时而万塔汇聚,时而草长石低,每变换一个角度,也就换了一个舞台,怎不令人不亦乐乎。
▲剑状石林。
02
地震灾害的馈赠
中国著名的石林很多,云南有个石林彝族自治县,因为世界自然遗产——路南石林地质公园改了名;西藏阿里有面积惊人的札达土林;四川宜宾有秀丽的兴文喀斯特石林……
与它们相比,八美石林其实面积不大,仅约5平方公里。然而它却是中国唯一、世界罕见的糜棱岩景观,兼顾了山的雄、林的秀、石的怪、岩的奇,更重要的是,它的成因之独特,竟是因为一种地质灾害。
说到墨石公园的形成,我们得从一条断裂带说起。打开四川省地质构造图,有三根呈Y字形的构造线,将整个四川大地分为3个地块,十分醒目。
这3条构造线分别是鲜水河断裂带、龙门山断裂带和安宁河断裂带,它们都是我国最活跃,最强烈,也是最危险的断裂带。
▲墨石公园在四川构造图上的位置(资料来源:四川省地矿局物探队)
鲜水断裂带以其震级高、频度大而闻名于世,它形成于2亿前的三叠系晚期,自产生人类的250万年前(更新世)开始日趋活跃。
1973年,地处这条地震带上的炉霍县,发生了烈度堪比5.12汶川大地震的灾害,虽地广人稀,仍顷刻间造成15700幢房屋倒塌,两千多人失去生命。这次大地震形成的地震遗迹,至今仍清晰地保存在鲜水河两岸的谷岭之间。
缔造墨石公园的特殊岩石“糜棱岩”,即是地质界的恐怖分子——鲜水断裂带的产物,也可以说它是历次大地震的产儿。
断裂带上的岩石,受到地震运动的强烈挤压,先是被碾磨成粉末状,又被重新胶结成一种新岩石,这就是变质岩中的“明星”——糜棱岩。当它伴随青藏高原隆升暴露地表后,由于质地软弱、胶结疏散,经过流水冲刷、风雪铲刮、重力崩塌等风化作用,石林景观便映入人类的眼帘。
▲墨石公园。摄影/李忠东
与游客们赞叹它的冷峻之美不同,在科学家眼里,由于这种岩石只在断裂带附近出现,它是寻找和识别断裂带的重要标志,是大地的报警器。
其实,这种岩石不仅出现在道孚县,沿鲜水河断裂带,曾形成过长达上百公里的糜棱岩带,但有幸成为石林的,却唯有墨石公园。
新龙阿色丹霞,火红而低调;道孚墨石公园,黝黑而张扬。它们让横断山的秘境美学更加登峰造极。
这两种奇特景观,皆得益于光阴,并以各自的演化历程,诠释着大自然的神秘力量。它们既是大自然的杰作,又是解开大自然神奇之谜的密码。
▲墨石公园。摄影/李忠东
参考文献:
1.李忠东,《甘孜奇石:红与黑》,中国国家地理-甘孜州特刊,2022年6月
2.四川省地矿局物探队,《拟建四川省八美糜棱岩石林地质公园综合考察报告》,2011年8月;
3.高竹军,李忠东等《四川道孚八美糜棱岩石林形态特征及综合评价》,华东地质,2016.9
4.李忠东,《鲜水河断裂带,危险是美景并存之地》,《中国国家地理》,2018年04期
via:侠客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