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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出走后的非凡人生:在戒毒所养育百孩

08-09

离家出走后的非凡人生:在戒毒所养育百孩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实验:

心理学家把刚出生的小猴和妈妈分开,单独养在一个笼子里,笼子里放着两只假猴子,一只是用铁丝做的,胸前安装了奶瓶,可以提供奶水,另一只用柔软的绒布做成,触感很温暖。

几天之后,小猴子虽然会在饥饿难耐的时候去“铁丝妈妈”那里喝奶,但大多数时间都抱着“绒布妈妈”不松手。

这个实验的结论是:爱源自接触,而不是食物。

我听说这个实验的时候,觉得挺难过,但我不只是心疼小猴子,我还心疼“铁丝妈妈”。

如果它能思考,它该多委屈,我明明给小猴子喂了奶,为什么它不喜欢我?

戒毒女警冯一面给我讲过一个她碰到的女学员,50多岁,温柔周到地照顾着队里的每个人,全队上下无论管教还是学员都喊她“玉贞妈妈”。

但对于自己的女儿,她就是一个“铁丝妈妈”,她们在一起最久的时间就是怀胎的十个月。

那之后,连她自己都觉得,我身上冷,女儿不该靠近我。

在我们戒毒所,比“管教来了”更管用的一句话是——

“玉贞来了。”

那天,我正有气无力地歪在值班室的小沙发上醒盹,接连三天的夜班抽干了我的精气神,就听门外一个女学员中气十足地喊了声,“报告!”

这一嗓子堪比警报,同事小杨立马直起身子,“玉贞来了、玉贞来了!”只见值班室里一众东倒西歪的管教一齐乖乖坐好,鸦雀无声地等待“检阅”,跟上学时班主任进教室一样样的。

我还来不及调整姿势,一个女人的身影就把我罩进去了,她一把提溜起我,“小姑娘要注意体态,弓腰驼背的没有一点精神。”

我条件反射一般立马坐直,她又转向小杨,一个巴掌拍在小杨的腰上,小杨“哎呦”一声,从沙发扶手上弹起来乖乖站在了门边。

“你们不要嫌我啰嗦,我话多也是为了你们好,现在不注意,稍微上点年纪就比大妈还像大妈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就没有丑的,但是不注意体态,就一点气质都没有了。”

其他几个管教赶紧附和,是是是,我们一定注意。

这个让管教们点头如捣蒜的女人就是玉贞,全队上下唯一一个敢“教训”管教的学员,擅长絮叨,热衷管闲事,折腾的劲头堪比班主任+你妈。

队上一百多号女学员,比她年轻的没她踏实,和她差不多岁数的没她头脑活络,整理内务卫生、开展队列训练、背行为规范,她样样都拔尖,像是有用不完的劲。

“你们看看我,马上五十了,腰背一直是直的,小肚子都没有一点。”小杨马上接了一句,“你从背后看永远都是十八!”

女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手抿了抿发白的鬓角,咧嘴笑了。

打我见她第一面起,就知道这女人不简单。

新学员入所一般都邋里邋遢,极端一些的甚至要专门安排人盯着她们洗头洗澡,不然洗完了还能闻到味儿——大多数学员根本没有生活的热情,能凑乎喘口气就得了。

但玉贞初见就干净清爽,她的发丝会随着微风飘扬,衣服领口袖口没有一点污垢,走近还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我们队的劳动任务不重,我自己试过,即便不熟练也能超额完成。但许多学员还是连最低标准都达不到。

玉贞是队里年纪比较大的了,出于照顾,不用她参加劳动,平时就干干杂活,打扫一下卫生。

可队里特意给的清闲,她却一点用不上——

去伙房打开水,其他学员都是一手拎一个暖壶,她却要左右手各提4个暖壶,一个人抵四个。

搬生产材料的时候,其他学员两个人抬一包料,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她呢,一个人抱起一包就走,到了仓库放下之后又一刻不停大步流星折回去搬第二包。

我们担心她的身体,让她悠着点,她总是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又开始使大力气。

而且我发现,玉贞管的“闲事”越来越多:水龙头坏了她要自己修;扫把坏了舍不得扔,攒在一起,最后几把并成一把接着用;垃圾袋要数清楚个数才发到各个宿舍,多一个都不给;打饭的大桶舍不得放洗洁精,怕其他人放多了浪费,干脆每次吃完饭一个个给大家挤……

这哪是来戒毒的,简直是来过日子的!不但要过,还过得精打细算。

玉贞每天都会抽时间把当天收集的空瓶纸箱整整齐齐捆好,攒着给收废品的大叔——不但要给所里省钱,还想帮我们“创收”。

学员开她玩笑,“戒毒所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这种‘巴家’,省的钱也不给你开工资。”

确实,这里做的每一份工省的每一分钱,到时候统统带不走。在多数学员眼中,戒毒所不过是一个混两年饭的地方,这操的是什么心?

玉贞却不在意,她依旧把垃圾桶洗个干净,再在太阳底下晒干,她说这样才没有臭味,还不招小虫子。

她不放心把手头这些“家业”交给其他学员来做,自己十个指头按十一个瓢,每天忙里忙外却乐此不疲。

除了管队里的物品,队里的人她更要管,从学员,到管教,甚至大队长,我们都被她招呼了个遍——

经过她不停的念叨,我不再穿露脚踝的短袜、不再跷二郎腿,甚至还像模像样地端着保温杯喝起了枸杞水,连教导员都听她的,一进大院就自觉地把烟掐掉。

这戒毒所里的日子真教她有滋有味地过起来了,她在队里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而且自己过还不够,还带着大家伙一块过。

没多久,我们联系了收废品的大叔来拉走了玉贞攒的“家业”。没想到成果颇丰,一口气卖了300多块钱,所有学员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讨论了半天要怎么花。最后我们拿着玉贞的创收,去批发市场给学员们买了水果。

当时我们队在荒山上,条件艰苦,这些水果给姑娘们带来了难得的甜蜜。

没人再笑话玉贞抠,很多学员还会自觉帮玉贞收拾废品。

玉贞现身说法,让我见识到一个“巴家”小老太的能量有多大。她是唯一一个愿意毫无芥蒂完全融入这里的人。

可看她越有劲头,我越困惑。

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出现在戒毒所里。

很快,玉贞选上了自助会的主任,这下管起家来更顺手了。

她也当仁不让,主动提出要搬到新学员宿舍住。

队里规定,每间新学员宿舍固定要有两名老学员,负责教她们所规、纪律、行为规范,陪她们度过生理脱毒期。

但这是个苦差事。新学员状态非常不稳定,夜里毒瘾发作老学员可能要折腾一整夜。更危险的是,有的新学员还会自伤、自残。

这事别人不管,她得管,都拿戒毒所当家了,这就是自己的“家事”。

可这一回,无所不能的玉贞也失手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的脑袋撞墙能产生那么大的动静。

“砰——”这是刚入所两天的学员阿木发出的第一下声音。

当时是晚讲评时间,学员们都在宿舍做集体讲评,阿木毫无征兆地窜起来,往墙上狠狠撞过去,头上肿起一个大包。

玉贞很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看住。

但我们很快发现了这名学员的不对劲,她虽然已经清醒过来,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神采,表情麻木,对周围的事物仿佛无知无觉。

我们尝试和她沟通,但因为语言不通,入所两天,我们对她的情况掌握得并不全。在这声闷响之前,她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话。

我们为她申请了心理危机干预,但她完全不配合,连队里专业的咨询师都没辙。

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先实施保护性的约束措施,给她穿束缚衣、捆束缚带,彻底限制她的行动能力。

被捆在床上,阿木不停地挣扎,试图继续用头撞床板,玉贞怕她再伤到自己,用好几件纯棉的衣服做了一个软和的头盔,小心地给她戴上了。

阿木依然沉默,可有限的能活动的眼珠里,倒映的全是玉贞的身影:她快五十岁了吧,齐耳的短发几乎全都白了,皮肤白净,眼角和额头虽然皱纹交错,但那双圆圆的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秀气得没有一点高原女人的样子。

她看着玉贞像照顾婴儿一样给她喂水喂饭,甚至亲手为她换尿裤。她不会逼着自己开口说话,一有时间就陪着她。

“阿木”这个小名就是玉贞为她起的,她原本的名字很长,因为名字里带着“木”字,玉贞干脆就叫她“阿木”。

她不停地跟她说话,语调像妈妈一样温柔——

“我是丽江的纳西族,最喜欢的就是我们那的油茶,阿木,你们那里有油茶吗?”

“阿木,出去以后你想去哪里?你会回家吗?”

“阿木,我要去打饭了,你好好睡着不要乱动啊。”

……

她没有回应,玉贞却不厌其烦。她像是在教女儿说话的母亲,不管她能不能听懂,也不需要她回答。

可能是玉贞无微不至的照料触动了阿木,也可能是玉贞唠里唠叨的话里哪一句引起了自己的兴趣,尽管汉语磕磕绊绊,但玉贞再跟她说话的时候,阿木接了一句。

玉贞开心极了,像看到自己女儿会说话了那么开心。

“阿木,捆着多难受啊,我帮你和管教申请把束缚带解了,但是你不能再乱来了好不好?”

阿木轻轻地点了点头。

阿木的情况越来越好,她告诉玉贞,自己生在一个贫穷的山村,为了挣钱参与人体运毒。几年下来,和她一起运毒的人不是锒铛入狱,就是毒品包装在体内破裂,当场死掉。她的丈夫被枪毙,儿子生病夭折,自己又染上毒瘾和艾滋。

“被送进戒毒所的时候,我真想一了百了。不过现在,我保证会安心戒毒的。”玉贞拿到了阿木的保证,她用母亲般的爱,终是让这块“石头”开了口。

一直以来,玉贞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队里的每个人,对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尤其温柔细心。

有个新学员年纪很小,在戒毒所里来了初潮,自己不懂,值班的管教也没有察觉,最后是玉贞去报告了情况,还给小姑娘买了卫生巾,接了热水。

时间长了,小姑娘管她叫“玉贞妈妈”,叫着叫着,队里只要年纪比她小的基本上都这么叫。

这些小姑娘第一次进戒毒所,举目无亲,对管教又天然恐惧,“玉贞妈妈”的存在让她们感到安心。

不知为何,玉贞似乎也总能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

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白天什么都吃不下,晚上还得起床值夜班。玉贞来看我,神秘兮兮地拿出了一个小包,里面装着我们队女学员独创的一道美食,馒馒团。

把米饭放在奶粉的外包装袋里反复搓揉,揉到看不见任何的颗粒,再团成汤圆一般大小,最后往奶粉里一滚就成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还记得那微甜的味道和弹牙的口感。

高墙之内,这是她可以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我惊讶于她怎么总有那么多的爱和关怀能给别人,有时也会忍不住想,做玉贞的女儿一定很幸福吧。

玉贞的好几乎让我忘记,我之所以会在这里遇到她,是因为这个像妈妈一样温柔的女人也曾是一个吸毒者。

无微不至对每个人好的“玉贞妈妈”是所里的“三无学员”:即没有家人会见、没有家人电话、没有家人汇款。

因为没有汇款,玉贞穿的衣服都是管教们给的。

极偶尔的时候,她会和哥哥通电话,过程中她只说三句话:

“我混得好着呢。不用来看我。不用给我汇钱。”

那是对我们从未有过的坚决口气。

她拒绝家人的帮助,几乎是主动成为“三无”学员的。

我一下想起刚入所时出现稽延性戒断反应的玉贞。

每个学员的脱毒反应都不一样,严重的可以要学员半条命,最可怕的是学员在毒瘾发作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很可能自伤自残。

可玉贞咬着牙,一个劲说没事,没一会汗水就湿透了她的头发。她与自己的身体对抗着,就生扛过去,一只手按压着胃部,一只手紧紧拽着衣角,尼龙料子的所服被她的手指抓出了几道印子。

玉贞的硬气和刚强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意识到,在温柔和细致之外,这个女人还有很少示人的另一面,而那一面多半是面对家人时候的。

一次,我带着玉贞和勤杂组六个人去伙房拉饭,走出去没多远,路边的杂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菜花蛇。

我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额角、手心、后背都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我强压着自己想尖叫的本能,眼睛急速扫视着四周的围墙和铁丝网。

虽然还在管理区域,但此刻我们所处的位置离队里、伙房都还有一段距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个时候我要是露了怯,学员们动了歪心思,六七个人爬墙逃跑,就不是我一个人能控制得了的了。

“有蛇,小心。”我从发紧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警告,学员们纷纷后退,我也想退,但整个人脚瘫手软竟然迈不出步子。

我无措地愣在原地,视线里那条蛇的身形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忽然——

右手边有个人扯了我一把,我被她护在了身后。另一个学员赶紧捡了一根木棍,把那条蛇挑起来扔远。

我依然惊魂未定,身前的中年女人看着我,用手使劲拍拍我的后背,一边拍嘴里一边喊着,“黑捉么起起,黑捉么起起”。

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是在按着丽江的风俗,帮我叫魂。

危险来临的那一刻,她把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你长得很像我女儿,都是细长的眼睛,高高的鼻子……”

玉贞没能说下去,因为她心里,女儿的长相早已经模糊了。

1991年的冬天,玉贞挺着大肚子,出现在一个偏僻乡镇的客车站。

几天前,她假借养胎的由头从单位请了假,一个人上了路。

这个小镇并不是她的终点,玉贞下了客车,又搭上一辆过路的拖拉机。她的目的地是村里的集市,那里有一批木材在等着她。

玉贞是80年代的中专生,学的是最热门财会专业,毕业后顺利地分配到林业局下面的木材公司当会计,不久就和森林公安的一位警察结了婚。

夫妻俩工作稳定,收入也不差,然而玉贞却感到焦虑。

因为工作原因,她平时能接触到很多做木材生意的老板。90年代,没有比下海经商更风光的了。她的小家虽然暂时能管饱,但马上就要添个孩子,与老板们吃穿用度随心所欲的日子根本没法比。

她不想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矮别人家孩子一头,她自认头脑能力不比别人差,别人能挣到大钱,自己也可以。

拖拉机费力地在山路上爬行着,她坐在货箱里,身子随着山路的颠簸不住地晃动,一手紧紧扶着货箱的边缘,一手按着肚子,压下嗓子眼里一阵又一阵翻上来的恶心。

肚子里的孩子和她都在咬牙坚持。

村子里的集市初一十五那几天才会热闹,她找到朋友安排好的人家住了下来。这户人家位置偏僻,周围没有别的住家,还自带一个宽敞空旷的院子。

玉贞和女儿一起,静静等待夜晚的降临。

四下无人的时候,玉贞会拍拍自己的肚子,跟里面的小东西聊会天。她的视线越过窗户跳到外面,目之所及幽深的树林,都是她憧憬着要给女儿的未来。

一棵接一棵高大的云南松轰然倒地,惊起已经沉睡的鸟儿。

在夜幕的掩护下,这个不起眼的院落热闹起来了,村民们三三两两把木材抬进玉贞的院子,然后领报酬、离开。不过两三天,院子里的木材就堆成山了。

玉贞不敢多做停留,立即联系卡车司机来装车拉走,她担心会被查到。

玉贞心里清楚,自己这样做是违法的。云南当时对木材盗伐的打击力度很大,每条公路上基本都会设检查站,一旦被查,不仅血本无归,还会有牢狱之灾。

玉贞的老公就是一名森林公安,她作为警察家属,绝对是知法犯法,但在暴利面前,玉贞选择了铤而走险。

那个时候玉贞每个月也就一百多块的工资,拉一车木头到昆明,扣除成本后能挣一千多块,跑一趟就抵得上她一年的工资。

她横下一条心,利用职务便利私刻了单位公章,每次都伪造齐全整套材料才上路。

卡车前脚刚走,后脚玉贞就动身返回丽江。村子里没客车,她就大着肚子沿着土路慢慢走到镇子上,再从镇子上搭车回丽江。

尽管每次都搞得满身疲惫,但有了钱就有了底气,玉贞开始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出去玩也都抢着付钱,一班朋友也乐得称呼她一声“李老板”。

她用倒卖木材得来的钱,大大方方地给公婆买了一堆吃的穿的,还给老公买了摩托车和BB机。

每一根运出去的木头在她看来,都是在为自己的小家打地基。还未出世的女儿就在肚子里陪着她走过无数颠簸崎岖的山路。

像是能体谅妈妈似的,女儿一直很乖,没有给玉贞添任何麻烦。

可乖巧的女儿没能让玉贞停下犯罪的脚步,反而给了她变本加厉的借口,直至坠入深渊。

“怀胎十月”竟成了母女俩此生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

玉贞有好多事情来不及和女儿一起做。

她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却喜欢和队里的小姑娘凑一起看韩剧。

有时趁着我回家休息,她会缠着我下载几部拷贝在U盘里。

那年夏天,玉贞特意指定了一部剧:《我叫金三顺》。

上班以后,我受到了学员们的热情欢迎,晚上一到看电视的时间,学员们无论老少,一会跟着剧情哈哈大笑,一会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

“女孩子就要像金三顺一样,即便不是那么漂亮,也能真诚勇敢地对待别人,遇到喜欢的人就去追。”玉贞喃喃道。

我却分明觉得,这句话本该有个特定的主人公。

我想了想回答,“可能和三顺的成长环境有关吧,你看她妈妈和姐姐都是很直率善良的人啊,对她的关心和爱产生了很大影响。”

玉贞沉默了一瞬,然后对我说:“冯管教,以后你结婚,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孩子在有爱的家庭氛围了长大,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才会爱自己、爱别人。”

我知道,玉贞是想女儿了。

从前女儿在身边的时候,她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女儿8、9个月大的时候,玉贞就给女儿断了奶,越发频繁地出去拉木头。

家人劝她不要再做非法的生意,安心上班,有空多陪陪女儿,但面对这个进入她生活的小生命,她时常感到手足无措。

她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带孩子,能出去多挣点钱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女儿。

女儿1岁多的时候,玉贞托运的一车木头出了事,整车木头被检查站扣押,投进去的钱全部打了水漂。

从那之后,她决定亲自跟车。

为了绕开检查站,她只能走小路连夜出发。中甸地势复杂,大路都十分难走,小路就更是九曲十八弯,拉满了木材的货车在哈巴雪山一侧沿着大峡谷前行,玉贞坐在副驾驶,左手按着腰间放了运输证的小挎包,右手紧紧抓住车顶扶手。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曲折的小路,耳畔是怒不可遏的金沙江水的轰鸣声,路边云南松的枯瘦的枝条旁逸斜出,不时拍打在侧面挡风玻璃上。司机开得临深履薄,玉贞则是瞪眼瞪到眼眶发酸都不敢眨一下。

只需一点闪失,这条江就会一口吞掉整辆货车。高原的夜风透心凉,玉贞却紧张得汗湿了整个后背。

跟一趟车就要风餐露宿十来天,几次下来,昼伏夜出的行程就让她疲惫不堪,毕竟生完孩子才一年多,她的身体很快吃不消了。

但玉贞发现,自己雇的司机一路开夜车都很精神,这让她不由心生好奇。

一次跟车,司机看她实在熬不住了,递给她一根烟。她试着抽了几口,精神确实好了很多。一趟车下来,她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那种香烟了。

她再跟司机要,司机却告诉她,这个烟比一般的烟贵得多,因为“加了料”。

她和一起玩的老板们一提,发现这几乎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大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反倒认为是一种时尚,还是“只有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时尚”。

玉贞挣扎在毒品的漩涡里,家人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家里开始不可避免地发生争执,寡言木纳的老公吵不过她,只能把年幼的女儿塞到她怀里。

她抱着女儿发了一会呆,没多久,身上一阵阵寒颤袭来,骨缝里蚁噬一般的酸痛提醒她——该出去找“药”了。

玉贞想要走,怀里的重量却沉甸甸的,那个还未出世就陪着自己走了那么多地方的小东西,她没日没夜拼了命挣钱,就是想让她过得好啊。

她犹豫了,却在下一秒逃也似地夺门而去。

她急不可耐地钻进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厕,掏出锡纸和打火机。一阵烟雾过后,自己仿佛置身天堂,没有忧虑,没有烦恼,只有神仙一般的飘飘然。

脑海里最后残存的一点与女儿有关的画面,就是一个孤零零坐在沙发上的小身影,好像含糊不清地冲着她喊,“妈妈不要走。”

但她的回应,是关门时的一声巨响。

那天之后,什么都回不去了。

玉贞的哥哥来了电话,告诉她,她前夫的病复发了。

玉贞的前夫几年前就查出了癌症,前前后后治了好几年,病情总算稳定下来,但身体已经大不如前。最近复查的时候发现,癌细胞扩散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不知道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女儿想当兵,需要接受政审,而她这个当妈的有吸毒的案底,到时候很可能会有影响。

玉贞听了,情绪一下就沉了下去,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玉贞说,自己当初选择和丈夫离婚,就是不想给家里带来影响。

她发觉自己的毒瘾越来越大,为了筹措毒资,只能更加频繁地私贩木材。她的反常被单位察觉,私刻公章东窗事发,被判了7年。

分开的几年,丈夫和她有了隔阂,女儿更是把她当陌生人。丈夫又是警察,自己吸毒会断送了他的前途,这样下去只会拖垮全家,离婚是唯一的出路。

玉贞提出离婚后,家里人都不同意,她干脆就不再回家。

玉贞离开家的那几年,正赶上丽江旅游发展的热潮,她很有商业眼光,先后开办了一家旅行社和一间洗衣店。开始都挣到了钱,但最后都因为吸毒无心打理,惨淡收场。

期间,她两次被送进戒毒所,第一次戒毒时丈夫跟她离了婚,后来父亲也去世了。

母亲在她离家一年多以后病逝,她甚至没能回去看一眼。哥哥说,母亲因为牵挂她,到死都没有闭上眼睛。

她以为自己走了以后,前夫很快会再娶,但过了快二十年也没听说他再找新老伴。

她以为女儿没有吸毒的妈妈会成长得更好,却听哥哥说,因为在学校被同学骂“有娘养没娘教的小野狗”,女儿不愿去上学,成绩一直很差。

这个所有学员口中的“玉贞妈妈”,之于自己的女儿,只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自己的离开没有让任何人变好,她所谓的“不影响”,不过是暂时选择了逃避。

而当她学会怎么过好日子,怎么做一个好妈妈的时候,她已经回不到最爱的家人身边了。

因为女儿和前夫的事情,玉贞一天到晚忧心忡忡,整个人不可遏止地颓丧下去,我们也替她着急。

恰巧我们教导员老杨是部队转业回来的,我们向他汇报了情况,他立马给战友打电话咨询。

鉴于玉贞长期不与家人联络、与女儿没有抚养关系,只要社区、学校开证明,玉贞女儿的政审问题不大。

听说自己不会影响到女儿的前途,玉贞松了一口气。她几乎在庆幸这些年没让女儿和丈夫沾上自己。说到这,脸上竟然带了点笑意。

但我知道,那张人前笑着的脸一旦背过身去,就会泛上苦涩。

一个能在戒毒所里过起日子,还成了所有学员“妈妈”的人,该有多想回到自己的家,听自己的女儿喊一声“妈妈”呢?

两年的时间很快,玉贞评估期满即将出所,我问起她之后的打算。

她告诉我她会先回一趟丽江,给母亲扫扫墓,然后去看看前夫和婆婆,“她们辛苦地帮我养育了女儿,我要当面表达谢意。”

最后她要和哥哥好好谈谈,母亲去世之前担心她流落街头,给她留了丽江古城里的两小间房子,这么多年都是哥哥在管。她没能给老母亲送终,于情于理都不该回去拿这个房子。

这些年来,哥哥一直让她回去,但嫂子却担心她回去争房子,她这次就是要回去和哥哥嫂子讲清楚,房子她不会要,让他们不要多心。

如果可以的话,她想留在丽江,不去打扰亲人们的生活,就远远地看着他们就好。

我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可以叶落归根,留在丽江安享晚年。

可才过了半年多,一天我上中班,收治中心通知我去收新学员。

才进门,就听到有人喊,“冯管教”,我抬头一看,居然是玉贞。

要说多意外,也不至于,因为她这种情况想真正戒断是很难,但我心里还是有点难受。我总是希望和我的学员们在外面相遇,看她们逛街吃饭工作,而不是在戒毒所里浪费生命。

这一点对玉贞来说尤其残酷。

我冷着脸一声不吭,玉贞看看我,也沉默了。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回了队里,沉默地做检查。

为了防止学员在隐蔽部位藏毒品,我们会先让学员做下蹲,玉贞做一个下蹲就报一个数,做到五十几个的时候速度明显慢了,人也开始喘了。我不忍心,让她停下来,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

“对不起。”

我立马火了,“你没有对不起我,毕竟我做这份工作每个月都按时领工资,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是你女儿、是你母亲、是你前夫。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那一刻,我感到了深深的挫败。

玉贞原本是想回丽江,可是她觉得现在自己穷困潦倒,想挣一些钱再回去,所以一直留在烧烤店打工。

烧烤店的生意太好,晚上往往要熬到两三点。她毕竟岁数大了,熬不动夜,但她不想让人看出她不行,为了提神,又偷偷尝了几口海洛因。

复吸之后,她怕连累老板娘,就离开烧烤店,到酒店找了份保洁的工作。在酒店上了一个多月的班,遇上搞绿化的老头辞职,她就和经理申请干两份工,上午浇水修剪树木,下午做保洁,一个月有五千块,刚好供得上她吸毒。

她给自己的最后一条底线是:不能偷不能抢。筹措毒资居然成了她努力工作的动力。

但这样的她已经不再想着回家了,因为家人想要看到的并不是这样一个她。

回了所里,玉贞依旧热情、依旧忙碌、依旧唠唠叨叨,学员们也依旧叫她“玉贞妈妈”,一切似乎还跟以前一样。但我明显感觉到她身体没有以前好了,抬东西都力不从心。

她不愿承认自己年纪大了,不愿听到其他学员说她老或是没力气,但身体不会说谎,她终究还是老了。

有一次收拾完餐厅,我看到她张着嘴巴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她再不像以前那样有任何动静就一下醒来,晚上查房查到她的宿舍,她都睡得特别沉。

从前经常听她讲做生意的光辉岁月、丽江的特色美食,或者憧憬出去后的美好生活,但这次入所,她再也不提“回家”的话了。

“可能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后来我们所经历了一次大的调整,玉贞被调到了其他所。

我们后面陆陆续续又收了不少学员,我也打听过她的近况,但她从那个戒毒所出去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后来有一次电话回访,一个学员突然对我说,她很想念“玉贞妈妈”。

当这个称呼又一次从记忆深处蹦出来,我的脑海中一下浮现出玉贞那张干活干得热火朝天的脸。

玉贞在我们所里有一片“自留地”,她把晒衣场四周的草地翻掉了一圈,从值班室找我们嗑剩的瓜子种了下去。

那些草皮是进口草籽种出来的,副所长看了直跳脚,但大队长看她兴头十足,又从家里找来了青菜、西瓜和蜡菊的种子,玉贞高高兴兴地在靠墙的角落里种下了几颗西瓜、一畦蜡菊、一畦青菜。

到了中秋前后,青菜基本全部夭折,但向日葵和蜡菊却开得热烈。向日葵快和人一般高了,长得粗粗壮壮的,绕了晒衣场一圈。

大队长拿出相机,给我们和学员拍了一下午。

中秋过后,我们收了一大箱的瓜子盘和两个不成器的西瓜,蜡菊也被我们剪下来做成了干花,每间学员宿舍都摆了一把。

临近春节,我们自己动手画年画、剪窗花,连下水道井盖都用丙烯颜料画得五颜六色的。玉贞说自己会书法,自告奋勇要写大门的春联,写完才贴了一天就觉得不如隔壁男队的好,又赶紧去央求教导员老杨重写一副贴出去。

那段时间,我们的环境很艰苦,周围没有人烟,四周都是光秃秃的荒山。但因为这些温暖细碎的小事,我并没有觉得很苦,反而时常怀念那个时候的日子。

学员在电话里哭着说,她出所后和家人相处得并不好,她怀念玉贞妈妈照顾她的时候,虽然只比她大6、7岁,但她愿意喊她“玉贞妈妈”。

在戒毒所里的玉贞一无所有,但她的陪伴和关心让许多学员都记住了她。曾经求而不得的一声“妈妈”,在我们这里她听到了很多很多声。

不知道在最后那段时间里,玉贞是否明白了,家人要的不是钱也不是面子,只是她实实在在的陪伴。

在那片向日葵前拍下的照片被我们贴满了大队的谈话室。照片里,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玉贞好像一直站在那片向日葵前,她真的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人,她本该过上好日子的。

玉贞两次吸毒的原因很让人唏嘘,一次是为了半夜跟车,一次是为了熬夜打工。她的想法很简单,多挣点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但什么是“好日子”?

卖废品换来的水果、一片向日葵田,她在戒毒所里一无所有,却用热情和爱给每个人带去快乐。她如她所愿成了那个被人需要和惦记的人,没花一分钱。

就像开头提到的那个实验,爱源自接触,不是食物。钱办不到的事,爱或许可以。

现实生活中,我们太习惯把这两件事并列,其实它们并不等价,也无法代换。

如果玉贞还有机会回家,我希望,她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好妈妈。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二饼 渣渣盔

插图:娃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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