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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山茶:品味人生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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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山茶:品味人生之道

潮新闻客户端 通讯员 潘向黎

孟冬时节,竟入径山。

入山的路上,心中的盼望欢畅,如万斛泉源,滔滔汩汩。若问缘由,便叫我从何说起呢?径山茶,天目碗,陆羽,径山寺,无准师范,牧谿禅师的《六柿图》,禅茶一味径山茶宴是日本茶道的源头……那么多令茶人仰慕、激动的风物、风范、风雅之人,彩云般的,一朵又一朵,都升腾萦绕在径山之上,千年不散。而我,居然有机缘入径山“吃茶去”,这种喜悦,对一个爱茶成痴的人,实在大到难以言传。

径山位于杭州余杭,为天目山余脉。唐太宗贞观年间(627-649),僧人法钦遵“乘流而下,遇径而止”的预言,在径山创建寺院。唐太宗诏至阙下,赐他为“国一禅师”。法钦在寺院旁植茶树数株,采以供佛,不久茶林便蔓延山谷,鲜芳殊异。径山寺自此香火不绝,僧侣上千,并以山明、水秀、茶佳闻名于世。宋政和七年(1117),徽宗赐寺名为“径山能仁禅寺”。自宋代起,径山寺遂有“江南禅林之冠”的誉称。

正是在宋代,日本高僧纷纷来中国求法,而径山寺是他们向往的圣地。于是,千光荣西将天目山茶籽和制茶法带回了日本;希玄道元将径山茶宴礼法带回了日本,制定了《永平清规》;南浦绍明更是将虚堂智愚赠送的一套径山茶台子与茶道具,以及七部中国茶典,一并带回了日本。

所以,从源头上说,日本茶道,茶是径山茶,道是径山道。

吃茶去。径山茶宴。主持的是一位姓王的女茶艺师,眉目清秀,脂粉不施,穿一领赭色麻衫,长发绾成一个单髻,穿着和神态都温和清淡,恰与茶相宜。这些年见到的表演茶艺的女子,有的过于柔艳,美人扰了茶的清净;有的过于高冷,近乎妙玉姑娘,都让人不能安心领受茶中三昧。而这一位,却是让我想起一个词牌——“端正好”。她坐下来开始烹水,并不言语,但随着她的动作,茶席渐渐光亮起来,不知何处传来了《高山流水》的琴声。然后她为我们点茶,是径山茶,但不是叶茶,而是自己碾磨的蒸青绿茶的末茶(这便是蔡襄的《茶录》与宋徽宗的《大观茶论》中均提及的点茶程序中的“碾茶”工序;而“末茶”就是“抹茶”,当年在日本留学,一听“抹茶”就知道是中文“末茶”二字)。只见茶师“罗茶”“候汤”“熁盏”已毕,注少许沸水入瓯,皓腕徐移,有人轻问:“这是做什么?”茶师轻道:“调膏。”正是。随即“注汤”,环注盏畔,手势舒缓大方,毫不造作。拿起茶筅,持筅绕茶盏中心转动击打,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击拂。”因为这是“初汤”,明显的,她的腕力蓄而不发,再注汤(“第二汤”),这回直注茶汤面上,急注急停,毫不迟疑,再“击拂”时,但见皓腕翻动,一时间一手如千手,令人目不暇接,这一回茶师力道全出,击打持久,眼见得汤花升起,茶汤和汤花的一绿一白,分明而悦目。第三汤,汤花密布,越发细腻,随着不疾不徐、力道与速度匀整的“击拂”,汤花云雾般涌起,盖满了汤面……

如果击拂的轻重、频率、运筅不当,击拂之后,汤花会立即消退,露出水痕(即苏东坡诗“水脚一线争谁先”的“水脚”),宋代就叫“一发点”,是点茶失败的一种表现。而这次的汤花白如霜密如雪,还经久“咬盏”,我们后来在隔壁用餐,频频过来探视,过了一个小时,汤花居然保持完好,始终没有露出“水脚”,实在令人惊叹。这是我见过的最精彩的点茶了。

茶道有“和,敬,清,寂”之说,对其中的“寂”,我一直体会不真切,在日本感受和揣度到的,似乎接近外表残缺、暗淡、干枯而蕴含厚味的“侘寂”,至于中国茶道,自然又不尽相同。

这一次,在径山,我悟到了何为“寂”。

在径山寺,当我们在禅房中品饮禅师亲手烹制的径山茶时,有一位同行的朋友问:“外面在施工,会不会影响你们每天的功课?”禅师微微一笑,又一位朋友说:“施工是一时的,游客倒是一年四季来的,可能你们会觉得吵。”禅师依旧专心致志、动作和缓地将茶斟完,然后轻声答:“这些都和我没有什么关系。”表情波澜不兴,不,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起。

这才是“寂”——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为所动。不受环境影响的“安”和不随外界转移的“定”,以及超脱,便是茶道中的“寂”。

“寂”是方式,由此进入茶,但通过茶,“寂”也是结果。这一层,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呢。坐在径山寺的茶席上,不敢造次妄言,但心中喜悦,如茶香飘起,似汤花涌起。

茶席上的插花,是一枝细小而素白的茶花,就是我们在上山的路上随处可见的,不知何时,竟然飘落了两瓣,剩下的几朵,以一种随时可以滑落的姿态停留在枝上。径山寺,竟然连一枝茶花都美得微言大义。众人不知何时都静默了。一安静,顿觉整座径山是空山,外面落叶满径满山,唯有面前这一盏茶,越喝越润了。

潘向黎,女,现为民进十四届中央委员、民进上海文化艺术委员会主任,《文汇报》高级编辑,第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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